番外1 张建明的独白
我是土生土长在皇城根大院里的文工团二代。姐姐和我出生在60年代初期，从小院子里的所有小朋友都学乐器，有的学钢琴小提琴手风琴，有的学琵琶二胡。我姐姐张建芬学了手风琴，而我从小就学了小提琴，这样也好留在父母身边，没有上山下乡。
张家的家风非常严厉，从小两个孩子就是学校和家两点一线，除了读书就是练琴。我的父亲张卫国是文工团里的二胡手，从小就逼着两个孩子练琴。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娱乐，除了抱着半导体收音机听个广播，练琴可能也算是唯一的娱乐。特别是院子里的大人小孩都会乐器，家家都是体面的文化工作者，自然彼此之间也是暗暗较劲。
我和姐姐每周都要背着琴，骑着自行车去音乐学院的老师那里学琴，除了各自的小提琴和手风琴，也要学钢琴和乐理。父亲张卫国看着我和姐姐练琴也是毫不含糊，动辄就是鸡毛掸子打屁股，对于我更是拳打脚踢的，真的可谓是三天一小打，五天一大打。我的小提琴老师，音乐学院的马教授也极其严格，量衣服的木尺子就放在谱架上，小打打手心，大打打屁股。挨了打回家也不敢说，因为说了自然要被父亲再揍一顿。父亲对我们的要求极高，新的曲子布置下去，一周就要背谱，背不下来就是一顿揍。好几次把我揍得从琴凳上滚到钢琴底下，躺着起不来还瑟瑟发抖。
我十八岁的时候正逢高考恢复的第五年了，姐姐因为成绩好，考进了清北大学，学了对外贸易。而我读书不那么灵光，毫无悬念地被父亲送进了音乐学院。那个时候改革开放，人们慢慢开始关注港台流行歌曲，开始西为中用的音乐风潮。我因为得天独厚的优势，学吉他、学萨克斯、打架子鼓，玩起了爵士乐和布鲁斯，迷倒过很多学校里的女同学。长得帅了，难免会有女生来投怀送抱。我爸知道了之后，给了我一顿至今记忆犹新的教训。
童年的严格约束到了后期向往自由的叛逆，年少轻狂并不知道自己需要负担的责任。我的女儿乐乐，是一个意外，我和林珊24岁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。26岁就我就做了爸爸，不幸的是林珊因为难产和羊水栓塞离开了我。我跟她的缘分也就只有短短的五年。那个时候我也年轻，我并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的爸爸，完全来不及准备。我把我的女儿丢给了母亲和姐姐照顾，我还年轻，我还有我的青春和人生要走。直到我遇到了娟子，我才知道什么是真爱，我想和谁一起走完余生。
我承认我一开始觉得乐乐是一个累赘、负担。人都是自私的，我不知道我要以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，我也没有自信能做一个好爸爸。但是我很幸运，娟子是个很好的女人，她对乐乐很好，虽然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，但是她有超越年龄的成熟和理性。我们的年龄差在那时候遭到了很多的非议，精神洁癖外加对于自由的向往，1998年，我们一家来到了新加坡。我希望给娟子和乐乐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，也希望乐乐不要走上跟我一样的道路，我想给她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和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底气。
想拥有选择权，那就必定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，垒好自己的基石。我对乐乐很严，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孩子，也是因为受到我父亲的影响，我姐姐很出色，我希望也能把乐乐养得跟我的姐姐一样。没想到的是，原本我想给乐乐另外一个人生，可是她自己却喜欢上了小提琴。学艺术多苦啊！苦得我不愿意回忆我的童年，也从来没有给她讲过我的故事。我只希望她喜欢新的环境，去追求她自己的梦想。可是弯弯绕绕，她走回了我的老路，而且她原原本本地遗传了我的天赋，我的才华，我的倔强……乐乐不算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，但绝对算得上我见过的对小提琴最有热忱的学生。她真的对小提琴很有兴趣，从小就不服输，一定要拉好，一定要达到我的要求。每次挨了打，掉着眼泪还要继续练。可能也是因为我管束得太严了，乐乐对小提琴一直没有很多的自信。她太在乎完成我要的东西，而不是享受音乐。她很在乎我的评价，而不是去表达她的内心想法。她很倔强，在练琴是一种坚韧，但却也时常让她钻了牛角尖。
学音乐没有不挨打的，更何况是地狱乐器——小提琴。她学琴不比我小的时候晚，在她的身上，我看到了我和姐姐的童年。她稚嫩的手指按着细细的琴弦，磨出水泡，长出茧子，腮托上全是泪痕。乐乐从小就非常瘦弱，头发也稀稀拉拉的，不知道是不是娘胎里带出的毛病，她吃饭也慢，走路也慢。这跟我和姐姐小时候的表现完全不一样，所以我经常感到焦虑，我怕她成为不了我期待中的那个孩子。但是不知不觉中，我却也成为了当年我讨厌的那个父亲。我压制不住自己的不耐烦和失望，我打她，藤条抽断了十几根。她的屁股上常年带着青紫黄斑，甚至因为被我打出了血，留下了一条永久的疤痕。我时常在她睡着的时候，敲敲去看她的伤痕。每每看到她触目惊心的鞭痕，我都忍不住会痛哭流涕，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动手了……可是下一次我还是会忍不住。她是那么乖巧，那么懂事，从不反抗地静静地趴在那里。无论被打得有多狠，她从来没有说过放弃，只是不断在说爸爸不要生气。
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离家出走的那一回。其实那一段时间我本身心情就不是很好。爱乐的一提副首席性贿赂音乐总监和某个评委，这在我们音乐界也是很常见的事情，这也是我所鄙夷的。因为全国性的比赛，各方面都蠢蠢欲动，物欲横流，我不知道我的面子在金钱的面前到底还有多好使。所以乐乐必须出色！即使她不赢，也要有能赢的姿态。说到底也是我的自尊心在作祟，所以当我看到她明明练不好，还偷懒躺在床上睡着了的时候，我恨铁不成钢。我拿起藤条就开始抽她，把她从床上打到了床下。我是真的气昏头了，扒了她的裤子，拿皮带狠狠地抽她的光屁股。愣是打到我没了力气，她的屁股肿得由通红转为青紫，我才停了手。我说了很多气话，但是出了门我就后悔了，说到底，输不起的是我自己，不是她不够好，而是我没有能力去托举她的前程。
有了豆豆之后，乐乐自我封闭了很长一段时间。青春期，要接受二胎的弟弟，心里的落差都写在她的脸上。我对豆豆很松弛，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是我进入后半生之后才有的孩子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真的不是那块料。乐乐聪明，有韧劲，鸡一下可以起来。豆豆没有那个天分，更没有那个兴趣和热情，在音乐上也就是玩玩而已。这也是为什么自古最受重视的那个徒弟，也是挨打最多的。乐乐一开始不明白这一点，又进入了叛逆期，我是看在眼里，痛在心里。乐乐聪明，所以学好容易，学坏更容易。我想起我早恋的那个时候，我父亲给我的那顿刻骨铭心的责打，所以我也打了她。但是我忘记了她不是我，她是女儿，是姐姐，更加脆弱，也更加敏感。
我瘫痪的时候，乐乐只有十七岁，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，却又要照顾我，又要照顾弟弟。她的成长过程让她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。我瘫痪之后的一段日子里，脾气非常不好，虽然似乎我从来也没有好过……她总是默默忍受着，又偷偷躲到自己的房间去哭。学习上的事情她总是能完成得很好，从来不需要我操心。她放了学要去接弟弟，要帮我解决大小便和翻身，完了再练琴的时候她真的筋疲力尽，很难像从前那般专注。她偶尔走神力不从心的时候，我还是会拿藤条抽她的腿。每一下都能抽出一道鼓鼓的鞭痕。她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着，既不躲闪，一滴眼泪也不掉。她说在那场车祸之后还能挨爸爸的打已经是她最幸福的事情了。她对自己要求很高，每每达不到她自己的标准的时候，她甚至会拿藤条惩罚她自己。偶尔被我撞见了，她却告诉我她对疼痛上瘾。我理解她，心疼她，却也更憎恨我自己。
我不认为我是一个合格的父亲，但乐乐绝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儿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