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提之殇（十二） 爸爸的花儿落了（上）

题记：从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，最先想到的其实是这个结尾。林朝英的《城南旧事》里的标题。父女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很微妙的。是亲人，是小情人，无论是亲密宠溺的，还是严厉苛责的。不是每个人天生都知道怎么爱其他人。能从疼痛里感受到爱，便也是着迷于这个圈子的奇妙感觉了。

 

第十二章 爸爸的花儿落了（上）

 

我十七岁那年，爸爸第二次让我去参加全国小提琴大赛，这回我越级报名，跳过了中级组，直接报名了专业音乐家组别。这个组别的曲目量很大，前两轮都是两首不同时期和风格的作品，最后一轮的协奏部分会是完整的协奏曲作品。由于苏老师手下也有其他的学生参赛，父亲决定让我退出了少年预科班，他手把手地带我备赛，也是为了帮我做好作品集的录制，更好地为接下来申请音乐学院本科做准备。

 

新加坡是四年初中，两年高中的学制，高一的我学校放学晚了许多，也有很多的活动。为了更好的练琴，爸爸要求我把作业全部在学校里做完，回到家就只练琴，这样也只能保证平日里三个小时，周末八个小时的练琴时间。他找了很多作品，让我都自己摸摸看，看看我自己喜欢哪个，更适合那那几首去比赛。

 

“爸，要不要我再去买一捆藤条回来？”我认真地问道。

 

“不用了，你都这么大了，还需要我鞭策吗？你自己好好练就行。”父亲笑着说。

 

“我这不是对自己没信心吗……有你拿着藤条在旁边，心里比较踏实。”我不好意思地说。

 

“行，你自己看着办。需要我鞭策，尽管开口，我伸出我友谊的手。”父亲做了个打屁股的动作。

 

“我还得藏好了，妈妈看到又给我丢出去，她总是害怕你拿去打豆豆。”我笑着说。

 

“是啊，豆豆都五岁了，真是到了该好好管教的年纪了。”父亲认真地说。

 

“那可不行！豆豆哪里舍得打。”我连忙劝阻道。

 

“怎么不行？我闺女打得，儿子就打不得了？”父亲反问道，“你呀，也是个做姐姐的，你也要以身作则好好教导他，有道是长姐如母，要是哪天我不在了，豆豆可就交给你了。”

 

“呸呸呸，你别瞎说。你的老来子你自己养，我可不做扶弟魔。”我笑了起来。

 

第二天我真去买了一捆藤条回来，还是那种带着五颜六色塑料把手的。我把它们藏在了琴房的柜子里，钢琴凳子下面，还有我房间的衣柜里。可是终究还是被豆豆发现了。

 

“姐姐这是什么？花花绿绿的。”豆豆好奇地问。、

 

“你喜欢啊？你喜欢就选一个颜色吧。”我开玩笑道。

 

“那我选黄色！”豆豆说着抽出了一条带着黄色把手的藤条。

 

“选好了啊！你去问爸爸这是干什么的。”我逗着他说。

 

豆豆还真就拿着藤条跑去找爸爸了。“爸爸，这是姐姐让我选的。这是干什么的？”豆豆挥舞着藤条。

 

爸爸看着咯咯笑了起来说：“这是藤条，打屁股的。”

 

“啊？打屁股的，那我不要了。”豆豆把藤条丢在了地上。

 

“那可不行，这是你自己选的，你自己找个地方挂起来，下次你不听话，爸爸拿这个揍你！”爸爸开玩笑地说。

 

“我才不要，我要去告诉妈妈！”豆豆小嘴一撅跑走了。

 

2010年7月4日，我的天，塌了……原本爸爸帮我约了今天帮我去录制初赛的视频，放学之后他会来接我去音乐学院的录音室，妈妈说也会带弟弟一起来看。可是放学之后，爸爸始终没有来。我焦急地打了他的电话，可是一直没有人接。我只好自己坐巴士到音乐学院，还没上楼就在楼底下遇到了慌慌张张的刘教授。他二话不说地拉着我往停车场走，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说：“乐乐，你不要慌，你听我说，刚才警察打来学校，说你爸爸早上在学校外面的那个十字路口出了车祸，被一辆逆行的轿车撞了，你妈妈也在车上。他们被送到中央医院了。你快点跟我赶过去！”

 

我永远记得那一刻，我的脊背有多么冰冷，那种五雷轰顶的感觉。那种眼泪飙出来，瑟瑟发抖的感觉。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，妈妈已经不在了，爸爸还在抢救。警察告诉我逆行的车辆是一个涉毒的逃犯，爸妈的车直接被撞飞翻了过来，他们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他们从车里救出来，妈妈被拖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。妈妈不在了，豆豆怎么办，他才只有五岁！

 

爸爸昏迷了五天五夜，这五天里好多他的同事过来看望他，他们帮我一起处理了妈妈的后事，我没有带弟弟去参加妈妈的追悼会，五岁的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，幸亏家里有个女佣小姐姐这五天都一直照顾着他，正常起居去幼儿园。刘教授一家和子城哥哥，还有孙爷爷每天都来医院陪我，深怕我受不了这个巨大的打击。第六天爸爸醒了过来，可是很不幸的，他的脊椎受到了严重的损伤，腰部以下都没有了知觉，只怕是终身都得坐在轮椅上了。不幸中的万幸是他的手臂只是骨折了，我无法想象如果爸爸的手也不能动了，这对于一个小提琴演奏家来说会是多么大的打击。爸爸还是知道了妈妈已经不在了，他躺着一句话也没有说，但是眼泪就没有断过。我带豆豆去看了爸爸，豆豆知道爸爸受伤了，他牵着爸爸的手告诉他一定要快点好起来。可是我们始终没有告诉他，妈妈已经不在了。

 

妈妈离开的第七天，豆豆终于发了脾气，他哭着喊着一定要妈妈回来，我怎么哄都哄不好。他拒绝吃饭，把饭菜撒了一地。他在地上打着滚，哭喊着妈妈。

 

“豆豆，不要再闹了，好好吃饭！”我严厉地命令着他，一旁的菲佣小姐姐正在清理着地上的碎片和饭菜。

 

“我不要，我要妈妈，我要妈妈！”豆豆继续打着滚，撒着泼，他甚至一脚踹到了菲佣小姐姐的身上。

 

我气急了，走到琴房，把豆豆自己选的那根有黄色把手的藤条拿了下来，走到客厅里指着他说：“我数到三，你再不起来，我打你了！”

 

豆豆看着我手里的藤条，哭得更凶了，他歇斯底里地喊道：“姐姐坏！姐姐坏！我要妈妈，我要妈妈！”

 

“三！二！一！”我数着，豆豆依旧无动于衷，甚至要伸手去抓地上的饭菜。

 

我忍无可忍地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，把他按在了一旁的椅子上，拿藤条抽了一下他的屁股。豆豆愣了一下，然后疼得放声大哭起来，他尖叫着，拿拳头砸着我的身体。“姐姐坏！姐姐坏！”他喊着，开始拿小脚踢我。

 

我气急了，左手把他死死地按在了椅子上，右手扒了他的裤子，一下一下地开始狠狠地抽他的屁股，每一下都能鼓起一道红印子。他的屁股小小的，胖嘟嘟的，就像嫩豆腐似的，每一下打下去都是那么Q弹。所以这就是打屁股的感觉吗？我有一点恍惚。豆豆挣扎着，哀嚎着。五之后他就开始求饶了：“姐姐，别打了，别打了……呜呜呜……我要妈妈，我要妈妈！”

 

听到豆豆开始喊妈妈，我终于回过了神，停了手。我帮他穿上了裤子，把他拉起来说：“豆豆，你不听话，妈妈就永远不会回来了。你听到没有？现在去吃饭，不许浪费粮食！”我命令道，豆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点点头。菲佣小姐姐把他抱了起来，放在了餐桌旁，又去给他弄饭去了。

 

我到底做了什么呀？我怎么能对弟弟动手？他才刚刚失去了母亲……我这是把自己的崩溃发泄在了他的身上。我顿时觉得有一阵眩晕，眼泪不断地流了出来。我赶紧开门走了出去……我觉得我也要承受不住了，我想爸爸了。

 

我一个人来到了医院，直奔了爸爸的病房。我擦干了眼泪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，才敢推门走进去。

 

“怎么哭了？”爸爸看着我哭肿的眼睛说。

 

我缓缓地坐在了父亲的床边道：“我刚才打了豆豆……”我还没说完，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。

 

爸爸听完反而是微笑着捏了捏我的手说：“你是姐姐，妈妈不在了，你有资格管教他。这段时间，家里就你一个人，辛苦我们乐乐啦……”爸爸抚摸着我的手。

 

“我打了他好多下，都有印子了，我没克制住……”我委屈地爆哭了起来，“他闹着要妈妈，我应该哄他才对。我为什么动了手？”

 

“好了好了，打都打了，别哭了。我可没办法哄你，纸巾在桌子上，你自己拿。”父亲安慰道。

 

“弟弟会不会恨我？”我哽咽着说。

 

爸爸沉吟了一下，继续抚摸着我的手说：“你小时候，我打你打得那么狠，你恨不恨我？”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。

 

我愣了一下说：“有一段时间是恨的……我觉得你不爱我，更爱弟弟。我觉得在家里我是多余的。但是后来长大了，才觉得你花在我身上的心血和精力比弟弟多得多，你打我，你也心疼。这大概就是你爱我的方式。所以就不恨了。”

 

“所以，豆豆也会懂的。”父亲慈祥地说，“就像你小时候一样，无论被打得多疼，第二天还是乖乖地读书、练琴，你很懂事，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。其实现在想想，以前真的挺对不住你的。换做是别的孩子，可能早就崩溃抑郁了，可是你还是被打出来了。所以有你这个女儿，我是幸运的。”爸爸看着我的眼睛，非常认真地说。

 

“我觉得你变了。”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爸爸说，“你以前很少表扬我，表扬也顶多就是一句还不错。”

 

“可能是因为……你长大了……行了， 不早了，回去吧……明早起来，豆豆肯定好了……”爸爸最后又拍了拍我的手。

 

我还是有点舍不得走。父亲笑着说：“感谢你给他完整的童年，我大概是没有机会给他了。以后这个家里真的靠你了。回吧……”

 

（第十二章 完）